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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岐山-冯积岐长篇小说《凤鸣岐山》连载(1)

  • 话题: 凤鸣岐山
  • 2023-11-19 10:54:10
  • 作者:来自无名书

第一章

强硬而粗糙的马蹄声,鞭子一样,在村街上抽打着。祖父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祖父正在很吃力地锯一根木头;尽管祖父仅仅八岁,但他学做木工活儿已一年了。祖父将手中的锯子立在柴木凳子跟前,小跑着出了院门。祖父不是没有听见过马蹄声,他大概觉得,那天晌午的马蹄声如同在铁锅里炒豆子一般,有异样的味道一祖父是出自娃娃的好奇,才到街道上来看个究竟的。两匹马从祖父的眼前头一闪而过。祖父只看见两条乌黑的辫子在晃动,晃动,晃动,似乎不是在马背上,不是在人的脊背,而是在天地之间,在松陵村的心脏里晃动的似乎不是垂吊在人的脑袋上的辫子,而是清水中的影子,是祖父打在木头上的两条墨线。祖父活着的时候,给我说过,他没有记住那两个人的模样,只记住了两条辫子。祖父说过,那两条辫子比冬天的夜晚还黑,比黑了的心还黑。祖父说,事情发生在1901年农历三月十七日。在祖父的记忆里,晌午的天升得很高,很蓝,浓而稠的蓝,蓝得一丝不苟,完完全全,十分扎实,那几朵云就显得白亮白亮,丝绸一样光滑。街道上空无一人,针落有声。肆无忌惮的马蹄声滚过街道之后,不谁家的狗叫起来了,接着,只,两只,十几只狗窜上了街道,毫无节奏地狂叫。这些狗,仰起头,对天而吠,似乎不是因为村里来了陌生人,而是要把它们的情绪输送给每家每户每个人。祖父看见,两匹马停留在街道北头,从马上下来了两个身着长袍的男人,一个穿朱红色长袍,一个着淡青色长袍。他们将两匹马拴在了我的曾祖辈冯拱辰家的院门前的拴马桩上,他们似乎是下意识地拂了拂衣袖上的尘土,从冯拱辰家的门楼里走进去了。

此时,从冯姓人家,从李姓人家,从刘姓人家的院门里走出来了几十个庄稼人,他们围拢在冯拱辰的院门前,屏住气息,目光一起投向冯拱辰的院门,似乎要从大门上寻找答案。

狗叫声依然在挣扎,如同街道上的枯枝败叶。村街上的气氛怪诞而神秘,压抑而沉重,仿佛一只巨大的手压住人们的头颅,硬向糊涂的深渊中按。愈是这样,庄稼人愈是反弹得厉害—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要知道。尤其是冯姓人家的一些庄稼人,有点惊惧和恐慌了。

祖父说,他从围的庄人中间进去,站在里圈,一只脚刚迈向前,冯明就喊住了他:学礼,快回去,跟着响热闹!祖父说,五爷,让我进去看看。冯拱明挥了挥手,听五爷的话,快回去,娃娃家,看啥看!冯明是冯辰的五弟,松陵村的里长他站在院门口,不准任何人进去。也许,他是命行事。是那两个“黑辫子”吩咐冯拱明将村里人拦冯拱辰是光绪年间中举的。百年以来,冯拱辰是冯姓人家唯一中举的举人。在松陵村,不论什么姓氏的庄稼人,都叫他“冯老爷”。冯拱辰在他们那一门族中排行老二,祖父将冯拱辰叫二爸。祖父的父亲和冯拱辰是堂兄堂弟,冯拱辰自然是我的堂曾祖了。冯拱辰中举,是我们冯姓人家的荣耀和骄一也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祖父一旦说到冯拱辰,那张铺满皱纹的脸庞上没有丝毫自豪的神情。祖父牵着我的手,从村口棵高大的白皮松下走过去,朝官道旁边的一块麦田一指:这块地原来是冯拱辰家的,后来,卖给咱们了。祖父从一个大木匠起家,一角一块地攒钱,一厘一分地买地,最终,给自己积累了一个地主。祖父从这块地说起,又说到了冯拱辰,祖父说,冯老爷这人……唉!一声叹息,一串脚步。祖父把要说的话变成了省略号,印在了通往县城的官道上了。大蓝大蓝的天,饱满得能掐出水来。祖父把一句很有概括性的话留在了蓝天之下:冯老爷这人德行不好。地,还是那地;地里的麦子懒洋洋地泛着涟漪。德行不好—这四个字,从童年时期就烙印在我的心中了。祖父说,人活着,是要讲德行的。

蓝得发腻的天铺在松陵村的街道上,被蓝天笼罩着的庄稼人似乎焦灼不安了,一个拥挤一个。站在房檐台上的冯拱明发话了:老少爷们儿,都回去吧,这有啥看头!这是我们的家事,和老少爷们儿没有关系。如果大家明事理,就要知道,一个人的不幸,就是大家的不幸;一个人的灾难,就是松陵村人的共同灾难;大风来了,把我的帽子刮走了,你头上的帽子也不会很稳当。我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大家回去吧。冯拱明的语调中带着几分悲凉,几分无奈,几分情感,几分理性。他的脸色深沉而忧郁,两道浓而黑的眉毛向鼻梁顶端缩去了,脑袋下识地晃动了几下。冯姓人家的一个长辈很苍凉地说,拱明啊,大家想知道,冯老爷出啥事了,你实话实说。冯拱明无可奈何地扫了这个长辈一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一句话也没有再说,拧过身,快步跨过门槛,关上了朱红色的院门。蓝天上的几朵白云悄无声息地聚拢在一块儿了。松陵村街道上的庄稼人仿佛被阴影追赶着移动,移动。

祖父说,他没有回去,街道上的庄稼人都没有回去,而且越聚越多松陵村人似乎预感到,冯老爷要出大事了,为什么会出事,出了多么大的事,庄稼人只能胡乱猜测。稠密的狗叫声渐渐稀薄了,像雷雨过后的房檐水,一滴,两滴,疲惫地向下滴。泛滥的狗叫声一旦熄灭,村街上也安静了,庄稼人把头脑里的一个个问号摘出来,堆积在冯老爷的院门前,他们眨巴着双眼,仿佛用眼睛在呼吸。

拴在马桩上的两匹马突然不安分了,它们仰起脖子嘶叫着,马蹄子在街道上乱刨着,捯动着,土地屑被刨起来,溅在了庄稼人的脸上、身上不一刻,院门拉开了。走在前面的一个是宫里的太监,一个是县知事。冯拱明紧随在他们的身后,冯拱明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悲痛,让脸庞上泛起送客的礼节性表情,他拱下腰,伸出右手,示意两位官人上马。上了马的官人半眼也没有看松陵村的庄稼人。两匹马,箭一样从街道上射出去了。天还是那么蓝,那么蓝,一如既往的蓝,毫不犹豫的蓝。

刚才还沉寂的街道,开始骚动;刚才还是大蓝的天空,涌上了阴云;刚才还有人尊敬地呼喊着冯老爷的冯拱辰,现在已经阴阳两隔了。天有不测风云,人世间的变化在一瞬间,就像黑夜和黎明的转换一样。冯拱辰的家里悲声大放。哭泣的是冯拱辰的夫人杨翠珠、女儿冯惠芳和儿子冯学义。哭声如同流水一般,从冯家大院流出来,流得满街道都是,而蓝天却不动容,自顾自地蓝着。冯拱辰是被逃到西安的慈禧太后赐死的。走进冯家大院的一个太监和一个官员是来宣读圣旨和执行死刑的。接到圣旨,冯拱辰脸如纸白,死亡的气息如同乌鸦扇动的翅膀,扇得冯拱辰满身都是。他颤抖着,跪下,拜谢了龙恩,杨翠珠搀扶着他勉勉强强地坐在了长年坐的那把红漆木上。手一瞬间,他从三十七岁变为四十七,五十七、六十七、七十七岁,他的心脏衰老了,动作衰老了,连说话的声音也老态龙钟了。衰老联结着死亡,死亡加速了衰老。冯拱辰用衰老而无力的声音给夫人和儿子交代了后事。他恋恋不舍地拉着儿子的手,拉着女儿的手,泪如雨下。站在冯拱对面的那个腰身拱下去,说话声尖细的太监说,冯拱辰,上路吧,时辰已到。冯拱辰站起来,颤抖着手臂,摘下了上衣上的

一颗金纽扣,吞咽下去了,随之,倒在了有靠背的木椅子上了。冯拱辰是岐山县县衙里的同僚们将他告到慈禧太后那里的。罪名是贪污、受贿。在冯拱辰同僚的眼里,贪污、受贿已经不是罪名,而是武器,用这把武器杀死冯拱辰最得心应手了。1901年春天的慈禧太后心烦着呢!从北京逃到西安已有二百多天,虽然,在西安,她的日子也很滋润,生活依旧奢华,但她毕竟是丢下京都,狼狈不堪地逃窜到西安的。她盼望的是尽快地回到北京,睡梦中,她看到的是北京的面目,她摸到的是北京的皮肤,对于朝廷里的大小事她懒得用心。陕西巡抚升允将冯拱辰贪污受贿之事还没有说完,她挥挥手,眯着双眼,舌尖收住,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赐死。1900年,关中大旱,这是光绪三年的旱灾之后,关中的又一次大旱灾,麦子失种,秋粮也失种了,关中平原,一派干枯、衰竭的景象,放眼望去,土地是枯黄的,村庄是枯黄的,天空是枯黄的,空气是枯黄的,波浪滚滚的枯黄色把关中撑破了、撕碎了,枯黄成为主流。各村各庄,随处可见倒毙的庄稼人。没有出来做官的冯拱辰被知事请去赈灾,冯拱辰接受了这个差事,他负责从秦岭山中的凤县、留坝给岐山的灾民调运黑豆。家里牲口还没有饿死的庄稼人,吆上自己的驴或骡子,去秦岭山中向岐山驮运黑豆,跑一趟,不但路途有人管吃管住,而且还能得到几升黑豆作为报酬。虽然是很辛苦的差事,但并非所有养驴养骡子的庄稼人都能谋求到。为了揽一份运的活路,夜深人静之时,附近的庄稼人偷偷地背一二升黑豆,到了松陵村,叩开了冯拱辰的院门。冯拱辰贪污、受贿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粗粮黑豆。冯拱辰的败露不是因为庄稼人的检举一我们那里的庄稼人视检举为恶行吃谁家饭,砸谁家锅,是我们那里的庄稼人最鄙视最憎恶的。在他们看来,冯拱辰答应让你驮粮食,赚了脚户钱,你给他两升黑豆,那是人情。也许,是这种朴素的值观,这种多余的善心将冯拱辰害了。大灾之年,发死人财的有,倒卖粮食赚大钱的有,虚报冒领赈灾款的有,冯拱辰以为,他拿庄稼人的几升黑豆是人情,不是什么恶行。他根本没有想,他手中的权力是谁给的。他误以为,他的受贿,同僚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他叫家里的管家将吃不完的黑豆拿出去卖掉了。他没有料到,他卖黑豆这事被同僚发觉了。他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他的受贿是铁板钉钉的事。

冯拱辰受贿的黑豆究竟有多少,折合多少银两.为此,我在写这部小说前,查阅了《岐山县志》《岐山县文史资料》以及民国年间岐山的绅士撰写的冯拱辰回忆录,从这些资料中,我没有找到数据,哪怕是错误的或模糊的数据也没有记录。由此,我怀疑,冯拱辰贪污、受贿之罪不是真实的。我并非因为冯拱辰是我们冯家的祖先而替他开脱。替罪恶开脱,本身就是罪恶。假如说,确实是冯拱辰的同僚们借贪污、受贿之罪杀死冯拱辰,这不是晚清官场黑暗、险恶的又一活生生的例证吗.当然,我不是给冯拱辰写传记,而是作小说,我也可以虚构冯拱辰贪污、受贿一千两、五千两甚至一万两银子,我为什么还要查阅资料,寻找数据呢.我觉得,作为一部历史小说,小说家要尽可能地接近历史真实,尽量用情节、细节说话—小说的思想不是直接说出来的,而是贯穿在情节、细节中,贯穿在人物性格中。况且,冯拱辰确实是我的祖先,已经被历史叙述过,所有的文史资料中只有一句话:冯拱辰在赈灾中因受贿被慈禧太后赐死。

既然这是一部有关祖先的小说,动笔前,我尽最大可能搜寻有关冯拱辰、冯拱明的资料,尽最大可能将人物形象塑成英国作家福斯特所说的“圆形人物”。在一本《岐山民国人物逸事》中,我读到了有关冯拱辰、冯拱明的生活琐事,也看到了一张素材一冯拱明和妻子刘素清以及侄女冯惠芳的合影。冯拱明有一副线条刚毅的国字脸,眉毛浓而密,嘴角微微上翘,目光显得很沉静,戴一顶瓜皮帽,长袍上套着马,标准的绅士范儿。刘素清的蛋形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心情很平静的样子,一双小脚的三分之一露在了裙子之外,那双三寸金莲可能很俊样。站在两个人中间的冯惠芳十岁左右吧,一身衣服裹不住她的清瘦。素材下面没有标明是哪年照的,我只能估摸。我发觉,素材中的冯拱明的脸型和记忆中我的祖父的脸型十分相似,由此,我推断,冯拱辰也是那种不折不扣的国字脸吧。而冯惠芳的脸型也许和她的母亲杨翠珠相似张好看的蛋形脸。

冯拱辰吞金以后,六岁的冯惠芳哭得最伤心,她一脸泪水,一脸悲痛,哭声像妇人一样苍凉比妇人的哭声更真诚。她一边哭,一边喊叫:爹爹呀,你走了,谁管我呀!冯家大院里,悲怆的画面中,由冯惠芳抹上了沉痛的一笔。

十年以后的1912年正月里,十七岁的冯惠芳嫁给了上任没多长时间的岐山县知事李谦吉。再过十年,冯惠芳被驻扎在岐山的军阀麻振武—麻老九先奸后娶,给麻振武众多妻妾中只是增添了一个数字。再过十年呢.我迟疑不决:小说中的冯惠芳还能不能再活十年.在我的这部小说中,冯惠芳是我们冯姓人家的女人中命途多舛的一个。用我的祖母的话说,冯惠芳的命苦如黄连。

话题: 凤鸣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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