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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岐山-冯积岐长篇小说《凤鸣岐山》连载(2)

  • 话题: 凤鸣岐山
  • 2023-11-19 10:58:56
  • 作者:书信已泛黄

第二章

1901年农历三月二十三日是冯拱辰吞金而去的头七,也是他出殡下葬的日子。冰冰凉凉的唢呐从三月二十日午一直吹到了三月

二十三日黎明时分。那一夜,冯拱明一眼未合。他不只是松陵村的里长他还是冯拱辰唯一的亲弟弟—兄弟五人,老大死于天花;老三跟随岐山籍的湖北布政使梁星源在武昌和太平军作战时,死于太平军的刀下,朝廷给老三送了一张旌牌;老四去西安做生意,被人暗杀。如今,二哥冯拱辰被赐死,家里的大小事全靠冯拱明一个人了。安葬冯拱辰的事情安排妥当以后,已经午夜子时了。冯拱明想回去睡会儿,他走出了二哥家的院门,站在街道上,伸展了一下腰身。东北风迎面扑来,带着一丝暖意,冯拱明在脸上抹了一把,他十分清醒,一刹那间,睡意全消。他抬眼去看,只见西北方向的天,亮如白昼,蓝天上倏忽间好像升起了彩虹,七彩缤纷,辉煌壮丽,夺人眼目。紧接着,那彩虹幻化为一片金色,整整齐齐的金色,很浓烈的色,如花一样连缀在天穹上,紧接着,蔚蓝的天被那金色抹平了,金光闪闪,如锣鼓齐鸣。冯拱明的眼睛被那金光刺得睁不开,他只好闭上眼,那金光如春风在他的脸颊触摸,像有人在他耳旁细语。冯拱明睁开眼睛时,眼前的景象把他震住了,只见一只硕大无比的什么鸟儿从眼前飞速而过,三声鸟叫如月光般皎洁,比河水更清澈。冯拱明的目光刚刚捕捉到那鸟儿,眼前头就什么也没有了。天,依旧是那么蓝;星星,依旧是那么乱。天地间寂然无声,松陵村寂然无声,仿佛只有天籁之音更加微妙、神秘。冯拱明怔愣地在街道上站了一瞬间,他摇了摇头。不是做梦,我不是在梦中,我是在松陵村的街道上,刚才的景象我是看见的,看得真真切切,不是梦见的。冯拱明伸长脖颈,“噢号,噢号”地叫了两声似乎以此确立自己的真实存在,确立自己目击到的事物的真实存在。

冯拱明不再犹豫,他走出了街道,急匆匆地向周公庙而去了。他刚才明确地看见,那只无法命名的鸟儿,是从周公庙那边飞来的。周公庙在松陵村的西北方向,距离松陵村只有三里路。周公庙是《诗经》上被称为“卷阿”的地方,是周王朝的祭奠之地。不一刻,冯拱明到了庙门外,走进庙内,庙内香气缭绕,灯火通明,上香的人不少,香客们议论纷纷:风凰又来了,凤凰又叫了,冯拱明难以置信,他听见的是风凰的鸣叫.他个白发冉冉的老者,真的是风凰叫了.老者斜视了他一眼:你没听见.他说听见了。老者说,听见了,还问啥.上香的人们喜形于色。风凰的再次鸣叫似乎预示着:一个伟大人物即将诞生,或者说,一个盛世即将到来。凤凰是几千年一叫。传说中的风凰美丽无比,魅力无穷公元前110年的春天,凰在岐山鸣叫三声,周文王诞生。岐山县城至今叫作风鸣镇。在风鸣镇西边不远处有一个村庄叫风鸣沟,沟畔,有一个叫风鸣岗的地方,就是《诗经》上所说的“彼岗”《诗经》有诗句:风凰鸣矣,于彼高岗。西岐有风,鸣于昆岗。是传说入了诗,还是诗本身就是传说,我想,很少有人去探究其真实性一美的东西有时候是以残酷的形式表达的。况且,“鸣岐山”这个典故用印刷体固定在纸上几千年了冯拱明确信,他是风鸣岐山二千多年以后再次听到风鸣的,风凰的鸣叫柔软、绵长,又如刀割一样,振幅很大、很宽阔,冯拱明确实听见了

从周公庙出来,走在回松陵村的田间小路上,冯拱明郁闷而蹊跷,风凰的鸣叫和二哥之死有关系吗.如果说没有,为什么偏偏叫在今晚.如果说有关系,关系在哪里.凤凰叫的是祥瑞之音,不是灾难之声祥瑞之光在哪里.冯拱明连一点儿预感也没有,也许,是我解不开大自然的预示或暗示:也许,那些预示或暗示极具讽刺性。冯拱明摇了摇头,似乎要把他的疑虑摇落,他不再想那么多,他感到欣慰的是:二哥走了,二哥的名字依旧留在周公庙,留在人们的心中人活着图什么呢.庄稼人活着,目的简单,目标简单,吃吃喝喝,养儿育女。来了,走了,一生一世,无声无息。二哥走了,他的名字还在,周公庙庙门口和庙上的所有联全是冯拱辰所作。至今一我说的不是冯拱辰离世的1901年,而是2019年,冯拱辰作的联依旧贴在周公庙的脸面上,依旧被人点头称道现在,我将我的祖先冯拱辰作的几副联抄录在此,供读者朋友品评:

周公庙大门上的联是:

胜地失君子之音想当年优游伴奂

灵水卜土人之瑞看今日澎湃汪洋

周公献殿的楹联是:

制大礼作大乐并勘大乱大德大名昭日月

训多士语多方谦膺多福多才多艺贯古今

周公正殿的楹联是:

勤劳成古推元圣

从来梦见有几人

太公正殿的楹联是:

此老天下称大老

惟公终古配周公

召公正殿的楹联是:

爱遗甘棠留古迹

故寻周迹赴卷阿

姜嫄殿的楹联是:

庙貌枚枚撒密宫

神灵赫赫绵瓜瓞

如果我在此处模仿《红楼梦》中贾政命令贾宝玉给作大观园里的楼台樹亭命名的做法,叫冯拱辰在周公庙转一圈,走到一处作一副楹联,读起来,似乎更真实,但未免有些多此一举、画蛇添足的味道。

2008年农历三月十三日,正逢周公庙庙会,我陪作家陈忠实老师游局去周公庙。陈老师每到一座庙宇跟前,未进门,先读大门两边黑漆木牌上的烫金的楹联,陈老师一边读,一边赞颂:好,好,这楹联作得好。他说,这些橘联,每一个字都是一块石头,无论抽掉哪一块,整体都会坍塌。我无言以对。每副楹联下首都写着,冯拱辰作。陈老师问我:这冯拱辰是谁啊.我趁机说,是我的祖先。陈老师一笑,难怪,难怪·····我猜想,他没说出口的话是:难怪你们冯家有个写小说的。我一凡想起,我的祖父冯学礼说起冯拱辰德行不好时,就恍然看见祖父十分漠然、鄙夷不屑的神情从眉宇间洇开,洇得满脸都是,我心中未免为这位祖先而還憾。祖父对冯拱辰的评价绝不是出自嫉妒,他对人的评价标准出自他的价值观-按时下的说法。祖父的目光从冯拱辰的才华上一掠而过,停留在他的为人处世上-在祖父看来,冯拱辰贪污受贿这一件事足以将他钉在缺德的耻辱架上,当然,祖父认为冯拱辰的贪污、受贿是事实-无官不贪,无官不恶。这是祖父活了七十多岁,历经了民国初期的混乱之后总结的人生经验和信条。祖父把做人的德行比做人的本事看得更重。祖父有一句口头话:世事再瞎,德行不能瞎。祖父七岁学木匠活儿,十六岁的时候,已是歧山县有名的大木匠了。可是,祖父也有失手的时候,祖父说,他给县城西关一家农民盖房子,因为把账算错了,一根檩子多锯了二寸。本来,祖父完全可以把这根標子使用在房上,可以做得毫无破绽。可是,祖父没有那样做,他向主人坦承了他的错误,去县城东关的集市上白己掏钱买了一根檩子,赔给主人家。祖父说,手艺好坏是木事,德行好坏是人品。祖父用他的有关德行的标准给码拱辰盖棺论定了。

我也曾经问过祖父:安葬冯拱辰的前一天晚上,你听见风凰的叫声没有.祖父连声说,没有没有没有,咱松陵村人诉也没听到。相父用衰老的日光看了看我,说道:岐好,你听谁说的.我说,我在《风呜逸事》那本书上看到,冯拱明写了一篇文章,文章中说,那天晚上凤凰再次鸣叫了。

祖父说,那是冯拱明编的,不要信他。祖父捋了一把雪白的山羊胡子,说,冯拱明这人,一生太精明;得益于精明,也吃亏于精明。娃呀,人活在世上,要很清醒,不要太精明。

对于祖父的回答,我并不求其真假-风凰的鸣叫,是冯拱明编的,

还是一种传说,抑或根本就没有这件事,这都无所谓。因为,历史是历史叙述者留下来的叙述-无论是冯拱明的叙述,还是祖父冯学礼的叙述,都是叙述的一种。时过境迁,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要按我的体验、认知来叙述历史和故事,来叙述历史人物-包括冯拱辰、冯拱明、冯惠芳以及祖父他们。胜利者叙述的历史是历史,历史学家叙述的历史也是历史。

历史不是没有真相,历史是有真相的。我对历史的叙述是小说家的叙述;小说不等于历史本身,但我的叙述尽最大可能要接近历史真实。

连冯拱明也没有想到,给冯拱辰送葬的人有四五百。不只是松陵村的冯姓人家,包括李姓刘姓和其他姓氏中,凡是能走动的人全部穿白戴孝,跟在灵柩后面,一只手扯着系在棺材上的白布,一只手拉着缠上白花的柳枝条,或淌眼抹,或号啕,或抽泣。在送葬的人群中,有岐山县和冯拱辰同年(1882)中举的白举人、王举人和薛举人,有上告冯拱辰的县府同僚,有四方八村的绅士和县城里的生意人。梁星源的后代从五十里开外的范家营村赶来,为冯拱辰送了铭旌、纸花。大灾过后,从饥饿中挨过来的庄稼人骨瘦如柴,面容枯萎,他们的哭泣真诚、生动,哭声绵延了二里多长,雨水一样洒在了通往墓地的路上。

六岁的冯惠芳是冯姓人家的一个中年人背到菜地里去的。她那双小脚实在迈不动了,她浑身无力,已经哭得咽喉发肿,无法再放悲声。她跪在新坟前,胳膊伸向前去,两只手抓着两把泥上,无声地垂泪。眼眶里的泪水差不多流干了。爹爹,你走了,谁管我呀!她似乎能预感到,失去父亲的孩子面临的是一条艰难的人生之路。冯惠芳瘦小得如同一株高梁秆,她的脸庞上挂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庞大的悲痛和茫然。

安葬了二哥,冯换明回到了岐山县城。他虽然是贡生、却无意在仕地伸展,只在松陵村做了一个里长。冯拱辰之死,使他更加坚定了不微官的信念,他觉得,他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不入仕,把家业做大,光宗耀祖。在岐山县城,他有粮食集、磨坊、药铺、杂货铺和绸缎庄几家生意。

在松陵村,冯拱明有一百多亩土地,其中大半土地是用他的女人刘素清娘家陪嫁的钱买来的-刘素清娘家是刘家庄几代大财东。冯拱明和父亲分家时,父亲分给了他十三亩地。他的心思没有在土地上-旱塬上的地,一年只种一料子小麦,收成好,一亩地只能收六七斗麦子;收成不好,一亩地也就收三四斗。等攒了些钱,他先在县城东关开粮食集,和许多开粮食集的生意人一样,都是大斗进小斗出。他们用的斗是夹层斗,籴粮食的时候,把斗内的夹层板子取掉了,而粜粮食的时候又放进去了夹层板。在粮食集上赚了钱,他又开磨坊,开油坊、铁匠铺,做了两年小生意,他开起了杂货铺和绸缎庄,钱滚钱,渐渐地滚大了。

生意人的精明是冯拱明在生意场上锤炼出来的。兄弟五人,冯拱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二哥冯拱辰。冯拱明四五岁,冯拱辰教他读《三字经》《论语》,读唐诗宋词。冯拱辰是在偶家典籍的浸淫中成长的,同样,他用儒家典籍渗透、影响冯拱明。冯拱辰特别喜欢冯拱明的聪明伶俐,一点就透。冯拱明不只是尊敬二哥,而是崇拜他,崇拜二哥写一手好字,写一手好文章,二哥冯拱辰是他做人的楷模和榜样,二哥不嫖、不赌、不抽大烟,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是一个正人君子。惋惜的是,二哥三十七岁就丢了性命-从一开始,冯拱明就怀疑二哥的贪污、受贿之事,怀疑有人陷害二哥。他明白,这个污点不是他能给二哥抹掉的。他去和谁讲理.没有理可讲。不要说冯拱辰的贪污受贿是真的,就是普通老百姓也不怀疑其真实性-他们仇恨贪官。二哥走了,冯拱明比家族里的任何人都痛心。尽管,二哥只大他十岁,在冯拱明心里,二哥对他有父亲般的慈祥,有朋友般的情谊,有师生般的互尊互爱,有二哥在似乎就有靠山在。冯拱明进县城时,征得嫂嫂杨翠珠的同意,将侄女冯惠芳带到了岐山县城。1901年的岐山县城里,已经有了新式学堂。冯拱明打算叫冯惠芳在新式学堂读书。

话题: 凤鸣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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