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小说-雨果奖得主海漄《飞天》节选

2023年10月21日晚，第70届雨果奖在成都举办的第81届世界科幻大会上揭晓，中国作家海漄凭借作品《时空画师》获得“最佳短中篇小说”奖。

作为“90后”科幻作家，海漄于2019年在《科幻立方》杂志发表作品《飞天》，后又逐步确立了以历史考据为基础的科幻小说创作风格。

雨果奖设立于1953年，是为纪念“科幻杂志之父”雨果·根斯巴克。本届雨果奖共评选出17类雨果奖奖项和2类非雨果奖奖项—惊奇奖、北极星奖。这是雨果奖首次在中国揭晓和颁奖，海漄是继刘慈欣、郝景芳后第三位获得文学小说类奖项的中国人。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本届雨果奖也是自该奖项设立以来，非英语会员参与人数最多的一次雨果奖评选。

《飞天》（节选）

海漄

《科幻立方》2019年3月第二期目录

崇祯六年，北京。

孙元化一死，徐光启在朝中再无牵挂，开始着手将酝酿已久的飞行器设计方案付诸实践。他将制好的轻气用猪脬做成气球储存，尽管保存时间不长，但好在已找到了制备轻气的方法，可以及充及用。考虑到轻气易燃易爆，他寻来工匠，以竹篾编成一个水滴形的巨型竹笼，将数千个氢气球禁锢其中。再以竹笼为骨架，在外层缝上牛皮，制成了一个双层气囊。为防止这巨型气囊飞走，徐光启在气囊四周留有挂钩，通过绳索系于地面，停在后院空地中。

这个巨型轻气囊还只是徐光启飞行器中的上半部分，接下来，他参照龙的飞行原理，又借鉴河套地区牧民羊皮筏子的设计，制作了一个略小于轻气囊的空气囊。空气囊以数十张羊皮缝制，与轻气囊不同，空气囊较为安全，对密封的要求也较低，所以仅为单层，为减轻重量，也无骨架支撑。饶是如此，缝制时，徐光启还是特地从苏州请来最好的绣娘，尽可能将羊皮以最细的针脚拼接，针脚缝合之处再以树胶、蜂蜡反复涂抹，减少漏气。在这空气囊中部和尾部，各有一个开口，其中中部开口通过羊肠制成的软管与一风箱相连。风箱设计，取自宫中收藏的宋代奇书《演禽斗数三世相书》，为双动式活塞风箱，徐光启将其推杆、拉杆部分略做改动，安于两侧滚轮之上，滚轮通过齿轮带动，齿轮又与踏板相连。而尾部开口则以绳索扎成活结，绳索另一端安有绞盘。如此，便构成了飞行器的主要部分，上层为双层轻气囊，提供飞行所需浮力；中间为单层空气囊，用以控制升降；下部则为吊舱，供人乘坐，同时安放风箱、绞盘等机械。

若仅是如此，这飞行器也就只能悬于空中，随风而飘了。但徐光启苦心盼望的却是和鸟类一般自由翱翔，四十五年一晃而过，他又想到了当年的万家山，那是他飞天梦起的地方。

万家山，陶成道，火箭飞鸢……火箭！

对啊！自己怎么才想到！徐光启将这些年已烂熟于心的《火箭书》中的火箭图样一幅幅绘出，经过苦心钻研，他改进了陶成道的火箭设计。他设计的推进火箭比陶成道火箭飞鸢所使用的火箭更大，箭身由三节精钢打造的圆筒拼接而成，每节有单独的引线，以阻燃之物分隔，如此，点燃火箭后，不必担心火箭一时喷射过于剧烈，前一节火箭喷射殆尽后，还可将其抛弃，以减轻重量。他将两组推进火箭并列安于吊舱尾部，作为前进的动力。此外，他还在吊舱左右两侧安装了多支较小的火箭，用于转向。

到这年入夏之际，徐光启的飞行器终于大功告成，各部分已组装调试完毕，只待试飞了。因飞行器飞行原理来自于龙，又以火箭推动，徐光启便将这飞行器命名为“神火飞龙”。

徐光启为飞天之梦追寻半生，古稀之年终可得偿所愿，心中快慰，对朝廷上的争斗纠葛更加淡漠，浑然不知自己研制飞行器的行为已被宫中耳目盯上。

“众卿可还有事要奏.”这日早朝，崇祯皇帝端坐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匍匐在地的臣子们，缓缓问道。

“无事退朝！”见无人启奏，他一挥衣袖，命众人退下，正待转身离去，似又想起了什么，说道：“徐光启，你留下。”

“臣遵旨。”徐光启停住脚步，却不敢询问缘由。朝中大臣渐渐散去，崇祯屏退左右侍从，大殿中只余下他们两人。徐光启跪匐良久，却不闻崇祯发声，正心中疑惑，却听一声脆响，一个卷轴被抛于他面前。

“徐光启，你倒与朕说说，这是何物.”崇祯终于开口问道。

徐光启连忙捡起卷轴，展开一看—上如巨型水滴，中间略小，下悬吊舱，画的不就是他制造的神火飞龙么.一抬头，只见崇祯捧着一个氢气球，正细细把玩。徐光启这才悚然惊觉，原来皇帝早已派人暗中监视自己，不但绘下了神火飞龙的图样，还偷偷拿走了一个氢气球，那图样绘制精细，显然耗时不短，自己竟毫无察觉！

“回禀陛下，这是臣费数十年光阴研制而成的飞行器，名为神火飞龙。”徐光启如实答道。

“神火飞龙.徐光启，你好大的胆子！此奇技淫巧之物，你竟敢妄称为龙！安得是何居心.”崇祯厉喝道。

“臣不敢！”徐光启大惊失色，未曾想飞行器的名字竟也触到了皇帝逆鳞，自然不可能将命名由来如实相告，便急中生智道：“启禀陛下，这飞行器可载人飞天，同时携带火药数百斤。若大量制造，便可奇袭盛京，于空中将火药投下，不损一兵一卒，即将盛京化为火海。以此扬我大明国威，故称之为神火飞龙。”

听完徐光启的解释，崇祯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只是淡淡说道：“你起来吧。”

徐光启年迈，久跪不起，起身时腿脚有些酸痛不便，崇祯见了， 说道：“赐座！”殿外侍从便搬来一张椅子，徐光启依言坐下，不忘说道：“谢陛下。”直到这时，徐光启才得以直视高高在上的皇帝。他还记得，六年前皇帝刚刚即位时，还只是一个文弱的白净少年。时值魏忠贤气焰滔天，自称“九千岁”，朝中正直大臣皆敢怒不敢言，更有无耻之人投入其门下，认其作父，人人都以为新皇不过是魏忠贤手中的一个傀儡。谁知第二年，崇祯便以雷霆手段将魏忠贤及其党羽一举铲除，一时间大快人心，朝中风气为之一变。与他的疏于政事的兄长不同，崇祯勤奋俭朴，可谓明君，但自袁崇焕之事后，他日益猜忌多疑，喜怒无常。魏忠贤虽死，东厂锦衣卫之流却依然横行无忌，就连孙元化这等忠君爱国之人，沾上了造反通敌的嫌疑，也难逃一死。如今的崇祯，虽也不过二十余岁，却已头生白发，面色阴沉，想必这些年来，以一己之躯挑起大明这看似雍容华贵，实则腐朽破败的重担，时时猜疑惊惧，他过得也很是辛苦。

“徐光启，你可知朕为何非杀孙元化不可.”崇祯目光炯炯，突然问道。

“臣……不知。”说到被冤杀的爱徒孙元化，徐光启心中大恸，却不敢在崇祯面前表现出来。

“哼，你与孙元化有师徒名分，情义甚笃，在你心里，对朕怕是不满得很吧.朕告诉你，朕最恨不忠之人！”崇祯恨恨说道。

“陛下，兵变确因孙元化过失所起，但仅仅因为叛军将他释放就认定其为同党，实在太过冤枉，若是如此，他又何必回京.”徐光启忍不住争辩道。

“大胆！”崇祯怒道，却见徐光启目光炯炯，毫不退缩。

崇祯平日里听惯了大臣们的阿谀奉承，突然面对执拗敢言的徐光启，一时竟感觉有些疲惫，缓缓说道：“就算如此，这只是其一。孙元化研制火器，所费甚大，朕听信他言，以为可以靠此抵御女真，谁知火器反被叛军所用，席卷山东，不少还被当地流民所得。朕若留他性命，怎知来日他不会将其传于四方，得此利器，到时岂不天下皆反！”

徐光启哪知爱徒之死还有如此曲折，但细想之后却也恍然大悟，远有秦始皇尽收天下之兵铸十二金人，近有本朝太祖开八股取士，皆为帝王弱民愚民、巩固统治的权术手段。孙元化反其道而行之，他的命运，在他研制、引进火器之时就已注定。

“不久前，孔有德率叛军携火器、船只投降女真，边关局势愈发严峻，朕便明白，孙元化没杀错！孙元化所学皆传自于你，若不是念你四朝元老，劳苦功高，朕连你也不会放过，你竟然还敢在朕眼皮子底下研制什么神火飞龙.！”崇祯接着说道。

话说到这，崇祯杀机已露，徐光启飞天之梦尚未完成，便已招来了杀身之祸。想想陶成道和孙元化，如今都已身死名灭，这个世道，容不下他们这等才华横溢，超越时代之人，就连自己追寻一生的飞天，抑或是黄粱一梦.

沉默半晌，徐光启迎上崇祯冷厉的目光，说道：“臣死罪，飞天乃臣毕生之梦，如今万事俱备，还望陛下成全。”

“什么.徐光启，朕没想到你如此顽固。”崇祯怒极反笑。

“陛下圣明，臣保证不将神火飞龙制法流传于世，届时飞抵盛京的除老臣之外，绝无第二人，若是计划失败，臣便引燃火药，断不会让神火飞龙落入敌手，反噬陛下！”

“好！徐光启，朕便信你一回，你准备何时动身.”

“现已入夏，风向自南向北，自东往西，只需以神火飞龙上火箭之力向东，即日便可乘风出发，飞往盛京。”

回到府中，徐光启忍痛将自己苦心编写的关于飞行器、龙、轻气、火箭的书稿一一烧毁。他明白，今日为了争得飞天的一线之机，他已经将自己逼上了绝路。

后半夜里，趁着家人熟睡，他打开了后院紧锁的大门，神火飞龙正停在后院中央。他爬上吊舱，转动绞盘，松开空气囊尾部的开口，将它排空后又反向转动绞盘，重新拧紧开口。随后，他挥刀割断了系于地面的绳索，也割断了他与这尘世的最后一丝羁绊。

神火飞龙在巨型轻气囊的带动下缓缓升起，熟悉的院落变得越来越小，偌大的北京城在他眼中徐徐展开。他，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终于飞起来了。

这一刻，徐光启等待了几十年，这段时间里，利玛窦、孙元化这些能理解他的人相继离开人世，他一个人孤独地走到了最后。他原以为，当这一刻来临之时，自己会欣喜若狂，但此时的他，却出奇的平静，有的只是轻松，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充满了他的心和身体。他总算可以不再理会凡尘俗世中的纷扰，摆脱所有的羁绊，在这无边无际之境中随心畅游。自古以来，人们对天空，对飞翔的向往，就源于此吧.

飞天之后，徐光启并没有急于点燃火箭，而是任神火飞龙顺风飘荡。经过紫禁城上空，往日威严宏大的皇城此刻就如同江南园林中的盆栽假山一般小巧精致，天已经蒙蒙发亮，马上就要早朝了。昨日他被皇帝单独留下之时，同僚们的表情他都看在眼里，有人疑惑，有人同情，有人羡慕，还有人故作关心，却暗自窃喜……今日早朝，见他没来上朝，他们会猜测自己被罢官贬黜了吧.有人该要幸灾乐祸了吧.

对这些他已提不起兴致，观察了一下风向，他点燃了火箭，向东北方向飞去。再见了北京，再见了大明。

随着神火飞龙不断升高，地面景物越来越模糊，渐渐被云层覆盖，周围也越来越冷。这些可在徐光启的意料之外，他原以为，飞得越高，离太阳越近，不是应该更热才对么.为了辨明方向，他坐上吊舱中的座位，踏动踏板，齿轮转动，带动滚轮，拉动两侧的推拉杆，从风箱进风口抽入空气，再通过羊肠管道充入空气囊中。空气囊一点点鼓胀起来，神火飞龙也逐渐止住了上升之势，开始下降。

冲出云层，终于看到了久违的大地，此时景色已现荒凉，黄绿相见的地面上，山脉起伏，人烟稀少，一道城墙如巨龙般顺着山势蜿蜒盘桓，消失在大地尽头，在其中地势最为险要之处，建有一座城楼。徐光启将望远镜对准城楼，只见其上挂一牌匾，上书“天下第一关”，原来竟已飞抵山海关，神火飞龙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要快。越过山海关之后，便是女真腹地，沿途星罗棋布的要塞，已无狼烟再起，这曾是他和孙元化勉力维护大明的地方，如今却已尽归敌手，大明抛弃了这里，也抛弃了孙元化和自己，徐光启不禁黯然。

担心错过目标，徐光启不敢休息，不时操纵神火飞龙下降，识别地面景物，辨明方位，待确认后再升高，加速前进。待到入夜，前方出现一片灯火，自出关以来，这是见过的最大一座城市，就这是他此趟奔袭的中点，盛京。

……

（刊于《科幻立方》2019年3月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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