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变形记-《变形记》：在荒谬世界中积极抗争，虽死而犹未悔

卡夫卡是表现主义的先驱，被认为是现代派文学的鼻祖，在文学史上有着不可磨灭的印记。卡夫卡生活在奥匈帝国即将崩溃的时代，同时深受尼采、柏格森哲学影响，故其作品大都用近乎荒诞离奇的叙事手法，表现被充满敌意的社会环境所包围的孤立、绝望的个人。

《变形记》就是他深入孤独主题思考的一部中篇佳作，主要讲述了推销员萨姆沙突然有一天变成甲虫，丧失了劳动力，被家庭、社会所排斥和嫌弃。尽管不断挣扎和尝试，却因为没办法给家人提供物质贡献而被抛弃，最后在饥饿中孤独死去的故事。

主人公萨姆沙的死因表面是家人的抛弃，但实际上隐藏着更深刻的矛盾冲突。接下来我将从萨姆沙的三种孤独意识、萨姆沙为什么死、他的死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三个方面进行分析，文末我也会谈谈小说给我的些许启示。

孤独感是《变形记》这部小说的最直观印象，这种孤独不同于人们日常生活中熟视无睹的那种自命清高和孤芳自赏式的孤独,而是卡夫卡对于孤独主题的深刻洞察和哲学思考，是一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人遭遇的压倒一切生机的绝望孤独。小说中的主人公萨姆沙先后出现的三种孤独意识，就被生动鲜活地刻画出来了。

①萨姆沙的变形意义：孤独是无法摆脱的"唯一实在"

萨姆沙是在床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大甲虫的，虽然他极力通过控制自己的嗓音来与秘书、亲人沟通交流，但都走向失败。但是作为一只虫，它又具有人的意识，不懂"虫"的语言，无法和其他虫类交流。同时，家人开始把房间里的家具搬走，替换的都是些废旧杂物，即使在萨姆沙自己的房间，真正属于他的生存空间也在不断缩减，最终只剩下一个偏僻角落得以蜷缩。

情感交流上的孤独与空间性的孤独交织在一起，让我们虽然拥有人的身体、人的语言，依然对萨姆沙这种被隔离的孤独感同身受。而这也证明了，萨姆沙孤独的根源并不来自于这种荒诞的"变形"，而是因为孤独本就是人类身上客观存在的特质，是"唯一实在"，不过是通过萨特的变形渲染和表达出来了。

②萨姆沙的努力融入：孤独是可耻的

主人公萨姆沙在得知自己变成一只甲虫，从人类社会剥离出来之后，就一直通过各种方式重新融入到周围人群之中，重建与他人的联系。萨姆沙捏着嗓子说话，努力证明他仍然能为家庭创造价值，为了不给家人增添负担，甚至宁愿自己挨饿受苦。

但实际上，萨姆沙并不想一个人在房间里承受孤独，更不会主动享受孤独所带给他的所谓宁静。萨姆沙前期的唯一信念就是变回人形，重新回归这个社会之中。这种摆脱孤独的努力本身就寄托着许多人关于孤独的基本认识：孤独是可耻的原罪，人需要穷尽方式来摆脱孤独。

③萨姆沙的结局隐喻：用爱与宽恕来消解孤独

萨姆沙的最终死去，表现出的是卡夫卡对于个体反抗孤独所持有的悲观态度。而如何在个人反抗之外寻找一条消解孤独的道路，卡夫卡其实也给出了答案—爱与宽恕。

萨特作为一个孤独的反抗者，甚至是孤独的受难者，从始至终都怀揣着对家人的责任与爱。从变形前每天任劳任怨只为家人更好的生活；到发现自己变成虫子后，首先考虑的是如何保全自己的工作，好还完父母欠下的债；再到最后死亡前夕，脑海中想的还是妹妹上音乐学院的事情。虽然遭遇父亲的毒打、母亲的恐惧、妹妹的厌恶，但萨姆沙仍然没有选择报复，而是宽恕，是平静地结束掉自己的生命以减轻家庭的负担。

这大概也是卡夫卡为实现人类与孤独的相处而找寻的希望吧。

变成了一只巨大甲虫后的萨姆沙，成为了一个受到极度限定的主体，而且这种荒诞、残酷的、超越了一般人想象力和人类社会现象的限定性，迫使主人公的活动处于被动地位和软弱无力的状态。从小说中我们不难看出，萨姆沙主要经历了三次空间上大的移动，而也正是这三次活动，直接导致了他内心的期望屡屡破灭，最后在绝望和饥饿中走向死亡。

第一次：劳动的需求—企图证明自己的劳动力。

在公司的秘书主任亲自出马，来到萨姆沙家里指责他迟到十分钟是"疏忽公事上的指责"时，萨姆沙为了证明自己还可以上班工作，费尽力气打开房门，爬出房间。换来的，却是秘书主任的逃窜，被父亲无情地推入房间，以及期间的受伤甚至是昏厥。

正如马克思所说"劳动是人的第一需求"，当萨姆沙发现自己无法工作，无法为家庭创造物质价值时，他感受到同事、亲人们的厌恶，也由此生发出对自身的否定与嫌恶。

第二次：安全需求—被迫反抗以维护自己作为人的生存环境。

当萨姆沙意识到母亲和妹妹搬走房间里的家具，实际上意味着家人已经放弃了自己好转的希望，他被迫反抗却无意间吓晕了母亲。父亲在妹妹含糊的解释下，发疯般地对萨姆沙进行打击，让他受了严重的内伤，昏倒在了地板上。

萨姆沙作为个体，内心对熟悉的环境条件是存在依赖的。这种环境所给予的安全感一旦被破坏，萨姆沙对他能恢复正常生活的信念也会动摇。

第三次，美的需求—企图邀请妹妹为他一人演奏小提琴。

在妹妹拉小提琴时悦耳动听的音乐召唤下，萨姆沙再一次爬出房间，想邀请妹妹来为他一人演奏。却在不经意间吓跑了家里的三位房客，导致父亲收不到一分钱的房租。

事后一家人一致决定抛弃萨姆沙，并用各种言语讽刺、挖苦他，导致萨姆沙放弃了生的希望。

在环境的驱动下，萨姆沙的追求一次比一次高，遭受的打击也一次比一次重。环境的变化让他感受到劳动的需求、安全的需求、美的需求，环境又无视他的需求、拒绝他的需求。迫使他在领略了人间自私、冷酷、残忍之后，在无限的悲哀中绝望地死去。

这种在现实环境的极度限定下，人的精神追求与物质生存之间的尖锐对立，就是萨姆沙变形之后的悲剧所在。

尽管孤独是卡夫卡这篇《变形记》的主题, 但其作品如果只是一味沉溺和满足于反映孤独是人类永恒的命题, 那么他将无缘跻身于世界文学的伟大作家之列。卡夫卡小说的伟大之处, 事实上不只在于他深刻揭露和展示了人的精神追求与物质冲突下的人类孤独，更在于他对时代的洞悉与认识。

卡夫卡生活和创作活动的主要时期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家庭因素与社会环境，造成了他内心对他人、外界的疏离感，这让卡夫卡终生生活在无比痛苦的孤独之中。而社会的腐败，奥匈帝国的"大棒统治"，政治矛盾与民族矛盾的双重困扰，下层人民不断被压迫剥削，经济的衰败，这一切更加深了敏感抑郁的卡夫卡内心的苦闷。于是，时时萦绕着他对社会的陌生感，孤独感与恐惧感，成了他创作的永恒主题。

但同时，卡夫卡是一个典型的个人奋斗者，他知道人不是神，有着注定与残缺相伴一生的宿命，但面对困境，仍然蚍蜉撼树未可知，努力奋斗才是唯一挣脱的途径。对于自己单调乏味的保险业务工作，他仍尽心尽力。白天看着那些切断手指，受伤的工人来向他请求，他努力安抚他们，帮助他们，即使他知道结局早已不可扭转。

可是，二十世纪以来，时代的变革正侵袭和摧毁着人类社会中曾被视为伟大的个人奋斗精神，那种永远依靠自身孤独奋斗的个人主义已经趋于没落，甚至视为瓦解社会组织、破坏人们友谊和合作精神的罪恶之源。在日益发展的、有严密组织的现代化生产社会里，个人奋斗者已经毫无出路。

所以，萨姆沙一次又一次地向真、善、美的高峰攀登，却只能一次又一次遭受灭顶之灾，这充分表明了在个人奋斗的道路上障碍重重，难以克服。卡夫卡将将萨姆沙的死定为结局，其实就是对当时资本社会异化、诋毁个人奋斗的批判。每一个人都值得存在，每一种奋斗都应被尊重。将当时文明中的个体放在一个极端荒诞的环境下，并将这个被异化者的结局悲惨化，便可为当时的人们敲响警钟，希望唤起他们的良知。而清醒者甚少，作者写萨姆沙的孤独致死经历，其实也反映出他自己的奋斗在那个时代下不被认可的孤独和难以改变现实的无奈。

①个体对情感的诉求应该被满足

因为自幼父亲的严格管教，以及他对卡夫卡忧郁性格的不断贬低与指责，卡夫卡和父亲的关系十分不好。卡夫卡在书信里也多次谈到，他在父亲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只甲虫。比如说他模仿父亲的口吻回应他写的信: 我承认我俩互相斗争着，不过斗争也分两种，一种是骑士的斗争，另一种是甲虫的斗争。卡夫卡想象他的父亲把他当作甲虫，不仅蜇人，还吸血。

显然，卡夫卡父子的关系对他创作《变形记》有非常直接的影响。在书信里他想象父亲是一只大脚，随时可能把他踩扁，这象征着现代人的生存处境，没有办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可能突然某一天就没有了，彻底地被粉碎、毁灭，人变成孤立、脆弱的个体。

和卡夫卡一样，小说中的主人公萨姆沙在变形后，就再也没有体会到家人给予的温情。萨姆沙的家人，在确定他变成了臭虫之后几乎没有采取任何帮助他变回人形的行动。而这种"无人关心为何会变形，及无人关心如何变回来"是萨姆沙被关心的诉求无法被满足的原因，也是小说的荒诞所在。

而我们作为读者，能得到的启示就是，在身边人，尤其是亲密之人遭遇到困境之时，不要只是袖手旁观，而是要想办法帮助他们渡过难关，表达自己的关心与支持。

②人可以接受荒诞，但不可以永远活于荒诞之中

法国的存在主义学者萨特曾说：

只有懦夫使自己懦弱，英雄把自己变为英雄。

回顾萨姆沙短暂的变形生活，不难发现他是一个直面荒诞的生存者。在寻求自由和价值的变形过程中，生存的希望虽然一次次被撕裂直至最后化为碎片，但他在荒诞的境遇中积极地抗争着，逐步参悟了存在的意义。最后，他主动选择死亡的决心和勇气更为人类谱写了一部为争取生存和实现自身价值，拼命挣扎和不懈努力的悲壮之歌。

我们作为渺小的个体，虽然不会经历如萨姆沙一般的怪诞经历，但也时刻警醒自欺行为和以牺牲人本身为目的的一切意识，无论遭遇多么大的困境，都该有勇气去面对现实，创造属于自己的本质。

我们需要积极主动地把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消极适应，甚至是被环境所控制，在寻找这个能够主动的自由时，人可能会为此付出生命代价，像萨姆沙，但他仍然是英雄。

总结一下：卡夫卡通过《变形记》中的主人公萨姆沙，树立了自己的人文主义世界观，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在荒谬与非理性世界中，孤独而又坚韧跋涉的勇者。通过读这篇小说，我们可以知道个人奋斗精神永远不会过时，而面对绝望之孤独时更应积极抗争，努力实现自身价值。